interview|藝術家雜誌
人物專訪|藝術家雜誌|2018年10月刊|文:莊秀玲|攝影:Evon
真實的記憶 VS. 感性的呢喃
─談陶藝家王怡方的對話創作實驗
學陶歷程
1990年生於台中的王怡方,從小就喜歡美術,但直到準備大學推甄,通過實踐大學工業設計系和成功大學建築系的入學通知,才向自己的興趣靠近一些。因想體驗台北都會生活,她選擇了工業設計系就讀。入學後,她接觸了許多不同的材質,最喜歡的是能親手操作的媒材,因此畢業製作設計了沙發家具,因為可以接觸到材質、可以自己動手完成。
大學畢業後,王怡方進入設計公司上班,每天使用電腦設計產品,再發包給下游廠商大量製作,沒有動手做的機會,這與她的期待不同,又基於環保,她常想著不要再設計更多大量生產的塑膠製品。工作一年多後,她辭去設計工作,回台中老家,想著是否能以小量生產的方式,製作較為細緻的產品。她的第一步是毛遂自薦地進入台中吳偉丞的無為陶房,雖未接觸過陶瓷媒材,但她會製作石膏模具、喜歡動手做,一段時日後成了吳偉丞的助手,協助注漿、修坯等。當時的她並不太確定是否真的喜歡上陶藝,只覺得或許可以製作實用器皿為職業、過生活,於是萌生出國進修的想法。她回憶道,曾在大學裡的食品系選修烹飪課程,盤算著轉行賣麵包,但因都憑感覺製作麵包,烤出來的成果沒有一次是一樣的,只能作罷;數年後,她使用了陶瓷媒材,每每都有不一樣的成果反而令她開心,更加對陶藝充滿興味。
2015年,王怡方啟程前往日本,準備申請陶藝相關研究所。為了準備入學研究計畫,她上網徵求台灣年輕的創業者,從中挑選合適的對象,帶著土和工具,去和新朋友一邊對談、一邊做作品,看能發展出什麼成果。當時報名參加的人數多達20餘位,她選擇了7位進行訪問,邀請受訪者帶她去他們的秘密基地,分享她或他的創業故事,訪談結束後,她做一件作品以為答謝。她詳細記錄受訪者的資訊,再將當下的感受融入作品中。這計畫讓她獲得日本多摩美術大學研究所入學許可,専攻陶瓷創作。
來到日本後,王怡方受到多方的啟發,想學的不只是實用器皿,更多是如何表達自己的感受。第一年她先到大學二年級班上,學習各種製陶技藝,第二年回到研究所課程。上課主要以分享及討論為主,不只是關於藝術創作的討論,也在歷史學、人類文化學、當代流行文化等議題上鑽研。三年的學習期間,她認為最大的收穫是與老師們的相處,並理解到,作品要有趣、人有先有趣,同時學會了思考,以及如何去蕪存菁地表現主題與關注作品在空間中給人的感受。
互動的對話 VS. 真情的速寫
受到研究所老師的鼓勵,王怡方持續進行訪談創作計畫,這次設定的對象是在日本東京開店的女性創業者,她稱之為「陶瓷的肖像畫」計畫,想以陶瓷的造形與豐富的質地形塑受訪者的特質與感性之處。她在一學期內訪談了7位,最後完成了4位,分別是藝廊、美容院、咖啡店、柏青哥店的女老闆們。她一方面記錄受訪者創業的心路歷程,以及他們對生活與生命的態度,一方面思索相著對應的陶瓷表現形式,但無形之間觸動了她反思自己的生命歷程,同時,受到研究所老師的影響,她期待自己的作品能與周圍的人們、環境有所聯結,從真實的人、真實的人生出發,實踐出自己的創作風格,而這樣的互動對話便是一個獨特且美好的開始。
一邊訪談、一邊動手做作品,過程中用腦、用心也用手,理性與感性也交替登場。如58歲藝廊女老闆,長期穿著黑色服裝、處於白色的四方空間中,工作圍繞在繪畫、簡介單、紙張與繁雜瑣碎之中,無法捨棄的是照片與回憶,人生因此變得柔軟。王怡方想表現女老闆所散發的纖細、脆弱的感覺,她用紙浸入黑泥、灰泥、白瓷漿中,等待乾燥後層疊起來,進窯燒製會崩塌約二分之一,再層疊新沾漿的紙,反覆燒製數次,達成所需的高度。這過程與狀態,彷若藝廊女老闆的一生,辛苦的積累且也慢慢地洗鍊鉛華,雖脆弱也真實,最後成為無慾無求的純淨狀態。
47歲美容院女老闆,愛好自然,有一個很棒的花園及各種季節的植物標本,為了環保重複使用洗髮瓶等,十分愛護大自然。王怡方做了一個有葉片裝飾的洗髮瓶,直接傳達女老闆的心思。又39歲的咖啡店女老闆,喜歡食物、音樂、電影,喜歡開心度過每一天,自己不善表現自我,老公卻是一位很有個性的人,兩人24小時相處一起,平等、互重,實屬難得。王怡方做了一個抽象造形,是用兩個廚房紙巾的紙芯併立,用布與紙巾沾漿覆蓋,彷彿是一個圓柱體又隱約顯露是由兩個部分組合成,呈現如紀念碑的模樣,紀念他們彼此的關係。
而78歲的柏青哥店女老闆,為了養育小孩、掙錢,全力以赴地工作,自稱是唯一的女性柏青哥店老闆,是全黑中的一點紅、出淤泥而不染,在黑社會、在男人的世界中爭得一席之地,展現女人堅強的韌性。王怡方以有機的葫蘆造形,在其上刻滿了數字;從底部開始,從數字1開始依序刻寫,直到布滿表面。葫蘆寓意繁茂新生,樣貌也如溫婉女子;數字象徵金錢、柏青哥店,象徵歲月、女人的時間,一去不復返的時光與青春,難以計數的。
同為女性,王怡方感受到她們創業的艱辛,也感受到自己內心的起伏。除了在作品中表現出受訪者的特質,也感性地用抽象形象來傳達她對她們的理解與認同;作品展出時,她們受邀來參觀,提供了許多不一樣且寶貴的回饋。一個創意的互動計劃將原本陌生的彼此圈在一起,成為她生命旅程中的一片明鏡,成就了她創作上的點滴。
自我的肖像
王怡方完成了「陶瓷的肖像畫」計畫之後,開始整理自己的創作。她是在與這幾位女性創業者的訪談過程中,反省了自己、回想起自己的成長歷程,也想著未來何去何從。她計畫著先延續由互動對話所產生的造形元素,如柏青哥店女老闆作品的概念被優先選擇,她將以相同的創作手法訴說著自己的故事。
如2017年「Self Portrait」系列,用土條盤築法慢慢地從底部往上捏塑,造形如直立的冬瓜、如葫蘆,但有一點點變形,顯露一點點腰身,在頂端再收一個小口,如瓜類的結蒂;表面上刻寫了許多中文字,內容是她母親請命理老師幫她算的命盤與近年的運勢。她將這些用毛筆寫上粉紅紙上的預言刻寫到作品上,母親發現後大為緊張,認為不宜公開自己的生辰八字,但在刻寫的過程中,相信她內心是複雜但沉靜的,這些文字對於他人或許只是符號,內容更與他人毫無關係。而普遍的認知是,中國人喜歡算命,相信宿命、相信緣分天注定,但又鼓勵進取、突破命運枷鎖;進退是否危谷,無人能保證什麼,自己也未知能掌握幾分。日子就是積累的,如王怡方自己所說的,每天都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就需要放棄生命中的其他部分。人的一生有沒有一定的光譜,做了一種選擇、就會失去另一種選擇的機會,而走向不同的命運。
另外兩件2017年「Self Portrait」系列作品,不刻寫文字,純粹讓多層次的色彩因著磨砂紙打磨的輕重,最後燒成呈現不一樣的色彩變化。這兩種自我肖像,一是大拉拉地全部告白,一是含糊隱晦、純粹抽象式的呢喃。王怡方說刻字跟打磨都一樣花力氣的,每一次都是不可逆轉的身體勞動的紀錄,沒有運氣好壞,只有努力不懈地勞動,才能看見一點一點的成績。每一位她訪問過的女老闆都有自己的信念與身體力行,也都是因為如此,才有燦爛的過往。
時間裡的詩情畫意
2018年初回到台灣的王怡方,近期完成了「Time Vessel」系列。同樣是葫蘆造形的坯體、滿布的數字;從底部開始刻寫,一路數著數字,並從這件作品延續到下一件,誠實地記錄著身體的勞動與時間的歷程。數字本身就是一個抽象符號,在刻寫數字的過程中,得靜下心來,用平穩的呼吸、相當的手勁、清晰的頭腦與足夠的耐性,一個、一個地數著,依序前進,跟著時間前進。數著數著,可以平復心情;數著數著,引人專心一致。不論過程中融入了多少作者的喜與悲,數字展開的就是一片面鏡而已,觀者看到的都是觀者自己,喜與悲都自己,不是作者。作者給予的是,在場的紀錄、當在的確實,十分的理智卻也充滿了詩情畫意,這就是王怡方。真切地感受生活中的總總,感受時光的流逝,也堆積滿滿的回憶,自信地回應自己,這是王怡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