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蘭嶼,練習懶惰

Cacao Mag 專欄|2020|圖文:Evon


我做陶的工作室就在家裡面,在寢室隔壁的房間,只需一步的路程即可上班開工,使得我平常的日子,常常足不出戶的,從早上一路工作到睡前。我大多以手捏還有鑄造成形的方式製作陶器,工作的景象大概是一會兒忙著過篩泥漿,灌石膏模,等待土乾燥的時間就手捏做著別的作品,接著在土完全乾燥前要一一修好胚。土是活的 、有水份的材料,一但開始製作就得跟時間賽跑般將它完成,生活的步調也因此跟著土胚乾燥的時間,進窯、出窯的日期往前走著,每檔展覽前的一兩個月,都是以如此密集的方式與土相處。

有土在身旁的日子,總是捨不得懈怠,把能有的時間都用來捏土,對我來說這是一種語言,把內心想法外在化的過程,很接近馬克思說的理想狀態下的勞動,快樂的勞動,卻常因此忘記休息而累壞身體,唯有幾個月一次的出門遠行,把自己丟到一個沒去過的地方,放空,練習懶惰。

兩年前的十月初,我在颱風過境後的豔陽天第一次踏上蘭嶼的土地,夏日旺季已過,東北季風還未抵達,環島時還能看見幾台停在路邊的機車,暗示附近可能的景點。我租了機車,從島嶼西邊騎車上山,翻山橫越至東邊,猶記沿著陡坡下山時看到的那片太平洋,無法命名的各種藍色在眼前展開,讓我一見傾心。

我住在蘭嶼東邊的野銀部落,從房間出門散步一分鐘到海邊,那一整個禮拜天氣極好,每日早起出門看日出,下午騎車到西邊看夕陽。太陽過烈的時候,待在屋外的涼亭,沒特別做什麼,只是看著浪,聽音樂,摸摸貓咪。有一天,跟著潛水教練的帶領,我背上氣瓶,潛入海底,手指觸摸著沙地,身處魚群中與灑進波紋的陽光一同搖曳,捨不得眨眼地用全身的驚嘆努力地記下各種圖騰、複雜條紋的魚。水肺潛水的重點是要咬著呼吸管維持平穩的呼吸,但見到那豔麗色彩、螢光色的魚,還是不小心屏住了幾口氣。

 

聽島上的人說,他們的魚有分女人魚、男人魚、老人魚。女人魚營養價值高,且較難捕捉,但女人不能吃男人魚,所以漁人還是得努力地捕捉女人魚,男人魚也因此不被捕捉殆盡。在海中四處可見最受浮潛客歡迎的小丑魚是傳統禁忌中「不能吃的魚」,潛導開完笑說祖先知道蘭嶼要發展觀光業,所以不捕小丑魚。依循傳統適量捕魚,所謂的惡靈(Anito),或許是永續(Sustainability)發展的守護神。我從海底控制著呼吸,沿著珊瑚礁慢慢回到水面,看斜面聳高起的礁岩,一路擠壓長成一座島嶼,感覺自己活在宇宙的運行之間。

我雖然只是短暫停留的旅人,但這是一個我還沒離開,就答應自己要再回來的地方。 

終於在今年十月中,我又回到蘭嶼。不過是比上次來的時間晚了兩個禮拜,島上的天氣已經確實入秋,伴著外圍生成的幾個颱風,幾乎沒有遊客的島捲著大浪刮著風聲,而我,一個習慣晴天的台中人到這裡來給東北季風鍛鍊心智。

儘管風浪不小,還是想先繞一圈問候這片朝思暮想的土地,在環島公路上騎車狂飆,鱷魚岩、五孔洞、雙獅岩、軍艦岩、情人洞,石頭們還在。午後前方的山頭漸漸被雲層壓黑,風中霧積滿了就擠出雨來,達悟族語說:「下毛毛雨是讓蘆葦花imokaw發芽生長」,沿路的礁岩或著山壁都像是披上柔軟的毛草,隨風跳舞,我在斷崖旁逆風繼續騎著車,被雨滴打的紅痛的雙頰還是自由地忍不住笑出來。

入夜後的海,是全然的黑色。

在風裡騎車的心是自由的,卻同時混雜著恐懼,一個人身處完全的自然中是可怕的,我感到自己像是動態的風和雨水之間一小撮軟軟的東西,在其中被接納,也隨時可以被消失。「蘭嶼的冬天是很消耗人的。」當地的島民如此跟我說,天氣影響心情之大彷彿難以抵抗。十月到春天這段期間,大部分的民宿都不接客人,很多店家也都休息不營業,天氣不適合出門,不管早上中午或晚上,能睡覺就多睡覺。

他們的生活讓我想到藝術家斯蒂林諾維奇的「懶惰宣言」,斯蒂林諾維奇在宣言中強調藝術家應主動與藝術市場的生產鏈條保持距離,他說:「西方的藝術家不懶惰,因此他們不是藝術家,而是生產者……他們投身於各種毫無價值的事情之中,比如比賽推廣、美術館體系,他們對於物質的執著,都讓他們日益遠離懶惰、遠離藝術。」他對權力結構、機構慣例、藝術資本主義加以批判,他強調藝術家應主動與大規模批量生產等社會進程保持距離。

試著維持懶惰,發呆,吃,睡覺。族語說:「早上下雨是讓懶惰的人留在家不上山工作。」下雨的時候就待在家,繼續著發呆,吃,與睡覺。睡沒設鬧鐘的午覺,散沒有目的地的步。有天出門,路上的小黑狗跟著我,我們一起從海邊走到山上,他走得太快的時候會停下來等我,我要轉彎的時候會叫他,看著他嗅遍路上的羊大便與豬大便,和他一起把玩蘆葦花,就這麼走過整個下午,什麼事都沒做,但心卻感到飽滿充實。

感到無聊時,手腳會蠢蠢欲動,雨天躲在房間的日子裡,我拿吃完的餅乾紙盒來塗鴉日記,拿超市買來的金紙練習水墨書法,久違地不為任何原因的、不在乎時間效率的畫畫。在難得放晴的日子,一大早就聽見外面工地的音樂聲,在藍天豔陽下,所有人都充滿感謝地起身工作,順應著自然,避免過度追求利益的異化勞動,這是我從蘭嶼人身上學習的藝術。

難得放晴的這天恰巧是蘭嶼第一間書店「在海一方」的開幕,書店主理人娃娃來自台灣,卻已深耕蘭嶼多年,好人緣的她吸引島上每個部落的朋友齊聚一堂,海邊的小路旁停滿了機車,一路延伸至小山坡上的書店,貨櫃屋外擺滿各方送來的手作芋頭糕、紅豆湯圓等,大家輪番或著自彈自唱給予祝福,所有的一切都是娃娃與紅頭部落的朋友們從整地開始親力親為建造起來,一本書能改變的事情太多,這裡不只是書店,更像是在地的文化活動中心。
 

我在書店買完書,加入後方山坡上的喝酒應援團。紅頭部落的有為青年先是問我結婚沒,然後熱情的向我介紹,眼前的是夏曼藍波安老師為首的長輩團、後方的是能彈能唱的才女姐兒們、最上面的那群是單身男子的部分,他帶著我拿著啤酒一一敬酒(喜酒的氛圍?),貼心在一塊大石頭上墊了紙箱板讓我坐下,時間下午兩點多,桌上是一鍋不知加了幾瓶米酒的燒酒雞、剛煮好的紅燒蒸魚、啤酒罐、喝完的保力達、還有用來調酒的國農牛乳。

身旁的大哥一樣來自紅頭部落,他說年輕時曾在台中工地打拼,除了母語,華語、台語、日語都會講,他講話五句就藏一個諧音笑話,冷不防就用筷子夾起香菸跟我說他要呷ㄏㄨㄣ囉⋯,幽默的雅美男子們,讓好幾天沒講到幾句話的我,一時笑到嘴酸肚子痛。

入夜後我們圍坐彈唱,聽夏曼藍波安老師用母語唱起古調。他說:「力量先到了才有故事」,佩服娃娃的力量讓全島六個部落的人都送來祝福,從早上一直歌唱到夜黑,下面這段是依稀記得老師那天說的話,「沒有一個天亮不是用天亮換來的,沒有一個酒醉的人明天不會清醒,沒有一個星星明天不好繼續發光,今天的熱情就變成我們的記憶吧。」時間如水般流逝,記憶卻像海岸的礁石被嚴峻與溫柔雕塑,蘭嶼的故事未完,下次好好的泡一席茶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