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春日天,余白個展與花見茶會。

Cacao Mag 專欄|2021|文:Evon 圖:Evon, 森/CASA

四月春日天,我來到台南漁光島的森初. moricasa art,在毛森江建築師設計的空間中舉辦個展,搭配著新出窯的茶道具,舉辦一場春日限定的茶會。這是一棟有著兩層樓大片玻璃落地窗的建築,南島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映在清水混凝土牆面,午後的光影搖曳,如序曲旋律般舞動。

兩個月前在構想茶會時,定了花見這個主題,日文的「お花見」(ohanami),指的是在櫻花樹下賞花野餐,我想像東京櫻花盛開之際,每年此時相約親朋好友,吃美食、聽音樂、參加祭典、一起乾杯,所有害羞的人都在花瓣雨中跳舞,腦中本來想的是這樣單純的遊玩畫面。直到三月底因家人的離世,腦中那片滿開的粉紅色花林,被一陣風吹起花落無語的哀傷。

清明節氣的這段期間,好多人離開,守喪期間是人最需要宗教的時刻吧,有天晚上我念著迴向偈:「願生西方淨土中,九品蓮華為父母,花開見佛悟無生,不退菩薩為伴侶。」看著房間陽台種的垂枝茉莉,每年她都比花期晚開花,我總是很緊張的等待,看著快掉光的葉子下結出一串串花苞。這幾天白花一朵朵盛開,在滿月的夜裡晃動地像是飛舞的蝴蝶們。

「花開見佛悟無生」,看著花與見兩字,心中想起更多更多的事情。

法國著名攝影師亨利.卡蒂埃.布列松說:「佛教既不是宗教,也不是哲學。而是為了達到和諧境界,一種調控心靈的方式,以及透過慈悲,將和諧贈與他人。」以前我常覺得做陶是很私人的事,自己一個人捏土,沈浸在一段絕對專注的時間中,聽著音樂,任憑各種思緒經過,像是坐在月台長凳,看著一節節的列車駛過,車窗內形形色色的人們,有各種故事發生,那些好的壞的情緒,在捏塑造型的過程中湧起潮落,但終究只是經過,並且在我的作品上留下一些痕跡。



陶土這個素材,可以從零開始生長,也可以像石雕木雕般,在一刀一刀切削過程中,慢慢找到自己的形狀。近期手捏的壺,溫暖圓潤的壺身,握在掌心中都像隻鳥,有著微微嘟起的小嘴。我在修胚時想起喜歡的繪本「機器人與青鳥」。機器人的心臟壞了,不再跳動,他躺在廢物堆裡,在秋雨中逐漸生鏽。直到冬日大雪後的清晨,出現一隻飛不動的青鳥。機器人將虛弱的青鳥收進心裡,冒著風雪前進的樣子,還有最後它伸展雙臂像棵大樹,身旁花開蝴蝶飛的樣子,都是我一邊手捏著壺,一邊想著的畫面,壺身也在修胚過程中漸漸成為脆弱卻富含生命力的線條。捏陶就好像是我與自己的心理諮商時段,在這過程中調控內心的平衡,要如何將和諧贈與他人呢?透過物件、空間、還有故事,我希望能與大家共同感受這份和諧境界。

佈展時,我坐在森初展間的大木桌感受光的溫度,想像積雪在暖陽下逐漸融化,熬過冬日的枝頭尖嫩葉發芽,我以一片流線姿態的樹皮架構出茶桌上的溪林,讓青鳥般的壺有棲身之處,銀製壺承為壺身映上水面的粼粼波光,一席茶,像山澗清泉,幾塊小石。


茶會活動的準備工作中,除了茶道具的製作與茶席搭配外,還得依照不同主題選擇茶品。這次特地到日月潭魚池鄉的莊記茶業,請製茶師莊鎔璞為我推薦,我選了冬片白茶與花見紅茶。在練茶的過程中發掘這兩款茶的不同風味,為此設計了三款茶食搭配。除此之外,特別安排一個半小時的完整歌單,隨著音樂,在行茶儀式的手起杯落中,帶著與會來賓共同經歷一場旅行。


最初,伴著溪流鳥鳴聲,滾水細細注入小壺中。賓客們依續傳遞著茶則賞茶葉,宛如新芽的小葉種白茶,經過萎凋程序乾燥後仍維持著新鮮的嫩綠,閉上眼、深呼吸,空氣中帶點檸檬百里香的味道。冬天製的白茶口感淡雅,宛如清泉,韻味滑順。為此我設計了一款名為「泉」的茶食,使用青果行南製作的透明糖片,放上冰鎮過具有口感的琥珀色桃膠,淋上現擠檸檬汁,最後刨上細緻檸檬皮。


第三泡的白茶使用同款茶葉冷泡後打入氣泡,音樂也從森林環境音加入些許合成器的效果,將金黃色茶湯倒入日本玻璃作家安土草多吹製的杯中品飲,透著陽光看著杯中頻頻升起的氣泡,果香濃郁宛如香檳的風味,令每位賓客露出驚喜的微笑。

品嚐著每一泡不同層次的茶湯,我們彷彿沿著溪流漫步至瀑布,瀰漫在清涼水柱沖出的霧氣中。

在賓客的注目下,我將沖泡白茶的道具收起,移走茶桌上的樹皮及黑石,換為東方古典的藤編謝籃與白瓷金邊的小品杯,接著在斑駁花繪漆器中插入白色繡球花與淡綠色蕾絲花,此時播放著細野晴臣的「Living sketch」,一連串電子質感的鋼琴鍵聲後,我們彷彿穿越水簾,進入春花盛開的桃花源,我在花團錦簇中擺放一只金邊有流茶碗,入座細調位置,準備沖泡第二款茶品—花見紅茶。



當初決定要在森初舉辦花見茶會,還沒想好要泡什麼茶,第一個念頭就想安排花仙子從空間二樓往茶桌撒花瓣,製造櫻吹雪的風景,為各位在春日浪漫一場。但台灣的四月難尋粉色櫻花,只在花店找到最後一束顏色接近櫻花的,已經泡到水接近枯萎的迷你薔薇,我們珍惜每一朵半開的花朵,剝去外圍的枯黃的花瓣,去掉內部的種子,將還粉嫩完整的花瓣收集在保鮮盒冷藏,等待茶會賓客們到來。

背景鋼琴鍵聲漸轉輕盈,接著坂本慎太郎的「悲しみのない世界」,沒有悲傷的世界,是這場茶會中第一次出現人聲的曲目,當我準備注水的瞬間,花瓣隨著淡淡幽幽的和聲,一片片地飄落茶桌,呢喃的歌唱,一首接著一首,從日文歌曲到包美聖的「小茉莉」,我想到畢贛導演的電影路邊野餐,思緒跟著那輛不知道開往什麼時空的列車,到了很遠的地方。

 



花見紅茶,帶有東方美人茶的蜜韻,香氣優雅,搭配第二款茶食「花」,花瓣落在茶桌上、裙擺上、野餐盒上,當賓客們打開盒蓋看見滿滿粉色花瓣的那刻,吉他伴奏漸轉華麗,義大利的手風琴聲也進來跳舞。是宮崎駿「風起」的主題曲,詩意、美麗而哀傷的故事,結束在櫻花盛開時。凋零前的花瓣是那麼美,搭配琥珀色茶湯的一匙花瓣,是東方糕點擠上西式鮮奶油,濃郁而濕潤,紅麴的色澤與香氣,裏頭藏著杏仁顆粒的口感,是令人熟悉又驚奇的味道。

在略微濃郁的花瓣糕點後,擔當收尾要職的是甜湯「蜜」。冰糖燉燕窩桃膠,搭配冷泡美人紅製成的碎冰。隨個人口味淋上炒糖水,灑上金盞花瓣、金箔。想著花見之外還要養顏美容,事前準備時花了好多時間,為燕窩挑毛、為桃膠去樹皮,用泡過茉莉與玫瑰的水熬燉,為了碎冰的蜜韻花香,冷泡時茶葉也是一把把地下。是沒有在客氣的,豪華漂亮的一碗花花仙女的甜湯。


花滿開最美時,也是即將消逝之時。

我們在音樂中享用完茶點,在音樂中懷念以及祈禱,並邀請賓客們將茶譜摺成一份御守,放入我手捏的花瓣瓷片作為茶會的回禮,御守蓋上朱泥色手刻印章,繫起紅繩結,這是怡方與森初夥伴們帶著祝福的心,親手綁的「二重叶結び」御守結。



所謂的花見,或許是大費周章地準備一場盛宴,見證花的落下,積極地感受這最後一瞬的美,此時響起坂本龍一為電影《俘虜》做的經典配樂,那段不斷重複的旋律在風中餘聲盪漾,嘆息著唯美的物哀,卻也彷彿在桃花源中體驗到某種永恆。我想起清明節那天,全家族的大大小小穿著黑衣回到老家,在神明廳掛上剛帶回的裱框相片,帶頭舉香的長輩換人了,小朋友們在透天厝樓梯間爬上爬下,餐椅不夠多,大家索性站著像吃自助餐一樣,圍著餐桌包起各式餡料的潤餅,每個人都笑著加了很多花生糖粉。

一場花見茶會,好像是我送給自己的一趟療癒之旅,送走了花神,開始期待夏日的海。花瓣中的我們聽著折阪悠太有點復古溫暖的聲線,唱起「sakamichi 」坂道這首歌,眼前好似開展出一條長長的山坡路,那種很多電影片尾曲響起時會出現的那條山坡路,漫延無邊,腳步輕快。